“杀马特家族”兴亡史

看到杀马特的照片后,李一凡愣了好久。

一群来自乡镇的年轻人,调侃自己为“贵族”,还把外表折腾得特别丑。

贫穷、自黑,但很叛逆。

这是2012年,他觉得中国有朋克了。

李一凡,四川美院的教授、艺术家,同时也是一名纪录片导演。

当时他想做一个“自我定义”“审美自治”相关的艺术计划。

杀马特群体强势闯入他的视野。

在他敏锐的艺术嗅觉里,这群人高度契合主题——

有审美自觉,并主动抵抗消费主义。

受不了了,李一凡决定要拍一部记录片,记录这个“伟大”的群体。

但当时处于后杀马特时代,线上QQ群的审核非常严格,现实中的人又被打压得不敢冒头。

根本无法取得信任、建立连接。

李一凡非常气馁,只好将计划搁置。

直到2016年,他才在东莞,找到杀马特的“创始人”罗福兴。

不过还没进门,罗福兴就泼了冷水。

过去和舆论厮杀的经历,让杀马特们对主流媒体特别抗拒。

你一个中产阶级想要拍摄杀马特纪录片,能怀什么好心思?

不就是套我们资料,拍一部嘲笑杀马特的片子吗?

没办法,李一凡只好承诺让杀马特自述故事,不干预。

罗福兴和杀马特才卸下防备,袒露心扉。

这部纪录片叫《杀马特我爱你》。

78位杀马特的故事,拼接、还原了过去的杀马特时代。

而那些被历史忽略的真相,也逐渐再次显露……

不是所有的非主流都叫杀马特。

事实上非主流有很多家族,杀马特只是其中一个分支,还有“葬爱”“残血”“视觉系”等。

只不过“杀马特”实在太夸张,火出圈了。

这些另类、怪诞的年轻人也就被外界统称为“杀马特”。

罗福兴出生在广东梅州,从小跟外婆长大。

有一天,他看到一张日本视觉系摇滚照片杀马特家族成员,瞬间被吸引。

那个人的头发鲜艳、蓬松,很夸张,也很时尚。

罗福兴买来了廉价的发胶、一次性喷雾染发剂,炮制同类型的发型。

然后将照片发到QQ空间,没想到火了——

很多人开始模仿他。

他决定给这种风格起个名字。

然后在一片“时尚”的英文翻译中,选中了“smart”。

“smart”的中文发音是“斯马特”。

罗福兴觉得气势不够,就改为“杀马特”。

追随、模仿的人越来越多,他就以“杀马特”之名,建QQ群。

群分为两种,审核群和正式群。

审核的人会进入QQ空间,根据发型、审美综合考虑,才能加入杀马特正式群。

风光的时候,罗福兴手上掌管几十个群,每个群有上千人。

这些群秩序井然,有明显的等级制度。

相同的追求和抱团取暖让他们心生“共同体”之感,引发对“家族”的骄傲。

在这个虚拟王国里,罗福兴享受着权力的快感。

他们自称“贵族”,时不时聚集街头。

什么都不干,只是聚集闲聊。

对于他们而言,出门就是降维打击,就是让贵族气质熏陶百姓,提高“凡人”的审美。

这种行为被他们称为“炸街”。

有人围观?

越多越好!

越多人看,越开心。

就算是被嘲笑,也不要紧。

心中的信念让他们扬起高傲的头颅。

纵然外界狂风暴雨,老子品味天下第一。

2010年,杀马特的发展达到顶峰。

一声令下,同县市的成员纷纷响应。

五颜六色的光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射出,汇聚成汹涌的光柱。

他们的虚荣心得到空前的满足。

相对的,也变得狂妄自大。

他们在网上到处发帖,扩张家族。

即使来到最大的“李毅吧”,也狠狠跺两脚,留下印记。

终于有一天,吧友们爆发了。

他们发起“为杀马特收集10000句‘杀马特滚出中国’”活动。

网络上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反杀马特浪潮。

在刀光剑影中,嘲笑杀马特成为政治正确。

“脑残”“傻X”等羞辱性词语层出不穷地附加在他们身上。

杀马特也奋起反击,家族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

舆论浩荡,尸横遍野。

这件闹剧甚至还牵扯上了一位明星。

那时大张伟单飞不久,多项丑闻缠身,事业极其低迷。

属于“破罐子破摔”阶段。

自从“杀马特”诞生以来,大张伟由于夸张的造型一直被嘲讽为杀马特。

实际上,他是真正的朋克青年,与杀马特没半毛钱关系。

愚人节那天,他发了一条带有歧视性色彩的微博自嘲。

没想到玩过火了,引发杀马特的集体不满。

他们纷纷来到大张伟的微博下,逼他道歉。

大张伟也是有粉丝的啊。

双方开始互相撕扯,好不热闹。

两个被众矢之的的群体互撕,网友们当然也喜闻乐见。

对于杀马特的讨伐,并不止于网络骂战。

有人成立专门反杀马特的组织,暴打他们。

最初做这件事的是“ACB家族”。

它由四个年轻人创立——韩雅龙、韩雅轩、韩雅熙、韩雅冰。

主要任务是守在带有“潮流”字样的发廊门口。

两位男生负责把独行的杀马特打一顿,一位女生负责烧头发,一位负责拍照。

他们将这些照片发布到网上,以此羞辱杀马特。

有人开头后,无数人跟风,对杀马特施以“正义”的铁拳。

2013年,《杀马特遇见洗剪吹》等网络歌曲走红。

现实中,男杀开始被嘲“洗剪吹”,女杀被笑“焗染烫”。

引以为傲的精神寄托遭到侮辱,信念一步步被瓦解。

杀马特堕入深渊。

更可怕的是,还出现了针对杀马特的犯罪团伙。

有报道称,一些人专抢杀马特,原因是看不惯。

而在这些新闻下,往往附有掌声,大有“为民除害”之意。

每天过得提心吊胆,饱受歧视,杀马特也不得不放下骄傲,把头发染黑、剪短。

如大多数人所愿,杀马特被赶尽杀绝了。

唉,我只想说一句,杀马特好惨啊……

回想一下,他们其实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遭到了暴力的制裁。

被千夫所指,还成为时代的污点。

不知大家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有杀马特?

难道真的仅仅是觉得发型好看吗?

其实杀马特家族成员,这背后是一个关乎贫穷、挣扎与爱的故事。

读懂杀马特背后的悲哀,你就会知道。

杀马特的行为动机并不是“挑衅”,而是“讨好”。

04

通过“退役”杀马特的指引,李一凡来到东莞的一个溜冰场。

这是如今全国硕果仅存的几个聚集地。

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在役”的杀马特。

亲眼目睹杀马特的“盛况”后,李一凡的认知全面坍塌。

这群人朝气蓬勃,恣意飞扬。

在他们的眼睛里,李一凡竟然见到了“热爱”。

这不可能!

杀马特不是反叛吗?怎么会是热爱?

直到他听到当地的一句话——“自黑不是杀马特。”

杀马特只是拥有朋克的形式,并不具备其精神内核。

李一凡可能忽略了一件事,国外的“嬉皮士”基本由学生和艺术家组成。

他们多为富裕人家,认为舒适能扼杀人的创造力,继而选择贫穷,反消费主义。

深入了解后,李一凡骤然惊醒。

自己错了,并且大错特错!

杀马特基本都是农二代,年幼辍学。

出来工作时的平均年龄是14岁,最小的12岁。

他们不是想要穷,是真穷。

来处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孤独:

大山里长大、与牛羊为伍、父母常年不在家。

留守大山的经历,让他们缺乏教育和正确的引领。

有位杀马特说:“将来也是要打工赚钱的,一想到这点就没心思上学了。”

这几乎成为大部分人的内心写照。

读书难出头,还是直接赚钱吧。

可现实是,读书不易,打工更是成百倍的难。

未成年人去不了工地,进厂是唯一的选择。

正规的企业当然制度严明,他们也就只能去一些私人企业。

摆在面前的选择不多,相对应自身竞争力也会很小。

更容易被资本家压榨,生活失去保障。

像喷漆、电镀这些工艺都是有毒的。

有环保局的人过来检查,经常验出超标。

这些事,工人们也心知肚明。

但钱就摆在那,你爱拿不拿。

别说可能有毒了,就算出现工伤,也不见得会赔钱。

钟睿被夹具夹到手指,指甲都移位了,可主管都没看两眼。

他只能用止血贴粘住,干熬着,听天由命。

有人叫他去劳动局举报,他苦笑道:“劳动局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比肉体更痛苦的,还有精神上的煎熬。

晚上10点才下班,一个月只有两天假期。

一眼望到头的日子,重复单一的动作,累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

工业区追求效率,不断压缩人的生存空间。

路上人挤人,饭堂背靠背,就连储物柜也是排列成格子状,让空间得到充分发挥。

工厂里什么都多,就是看不到“人”的存在。

耸入云霄的高楼,遮挡了阳光,持续消磨着工人的意志。

在压抑、逼仄的空间里,他们逐渐被调教成一颗螺丝,迷失了自我。

工厂的宿舍楼,被铁丝网包围着。

隔着铁丝网往上看,能看到阳台上生活的工人。

他们就像生活在资本家用欲望构筑的牢笼里。

铁丝网是为预防工人自杀而设。

在那种生存环境下,抑郁是常态。

他们时不时会在网络上搜索能无痛解脱的药物。

药没找不到,杀马特文化的到来意外让生活焕发生机。

他们从此打开新世界,一发不可收拾。

在工厂里,厂妹是看不上普通工人的。

阿保惊讶发现,弄了头发后,总能收到女孩的目光。

安晓蕙也受宠若惊,去溜冰时,会有男孩子过来牵上她的手一起玩。

弄好造型去溜冰场,成为他们黯淡生活里的光。

如果说杀马特造型是信仰,那溜冰场就是交换爱的乌托邦。

他们在那里认识到新的朋友,有共同话题的朋友。

你这发型应该这样剪。

你的发色也该换了吧?

他们一起玩,一起疯,一起不想上班。

有欢呼、共鸣和酒杯的碰撞。

除了钱,想要的都能得到。

他们来自贫穷的农村,没文化没追求没有钱。

哪个圈子都融入不了,只有杀马特慷慨收留。

他们把头发弄得很高很高,越高越自信。

通过头发,他们获得前所未有的存在感,甚至优越感,“那时觉得跟其他工人不一样了。”

不只是在生活中,即使在网络上,他们也因此收获大量友谊。

这是未曾有过的体验。

一上线,就有很多人打招呼,并且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如果你失业,有人会给你推荐工作。

他们会资源共享,也有情感上的联结。

互相的关照,让缺爱的个体,都有了照应。

罗福兴说,“那是我在家里从没有得到过的关心。”

每个人都在杀马特家族里拥有身份。

这让他们在无情的钢铁森林里,找到了“我”的存在。

罗福兴纹了很多字在身上,有“我”“乃”“俺罗福兴”“天上人间唯我独尊”“兴主流”……

都是“我”的意思。

由此可见,他们是一群多么没有安全感的人。

他们需要别人的目光来证明“我”的存在。

所以,能找到“我”,是“杀马特”最吸引人的地方。

他们都知道那些目光可能不怀好意,但依旧乐在其中。

正如云小帅所说:“哪怕是吵一架,至少有个人愿意跟我吵架啊。”

孤独太可怕太可怕了,他们不愿再回首。

成为杀马特时,能拥有超多的快乐,被工厂驯化的灵魂得到释放。

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为了保留这份快乐,他们不得不付出代价。

工厂并不喜欢这些杀马特造型,要剪掉。

他们拒绝,不断向下,只好去黑加工坊。

这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有个杀马特说:“只要能把头型留下来,你让我去搬泔水桶我也愿意。”

这是他们长这么大,唯一一次的坚决。

最后这批人都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样后,彻底失去尊严,被迫低头。

后来那个杀马特说:“第一次剪长发,好像自尊丢了。”

在黑加工坊的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

韩亚杰总结这段日子:“第一周是他求你,第二周你求他。”

他求你来上班,你求他发工资。

有一次,他们实在忍不住,集体罢工,到街上示威。

这时,老板来了。

同行的还有四车混混,双方开始对峙。

在一片混乱中,韩亚杰的朋友被打得失血过多,送去医院。

老板吓唬韩亚杰:“你说我出去,等我出来我弄死你。”

当时他有一个广东的女朋友。

已经说好,拿到工资就带她回家结婚。

女孩答应了,他不想惹是生非。

警察来到时,问什么都摇头说不知道。

事情就这样过去,到了发工资那天。

韩亚杰的女友在不远处的旅馆等着。

老板没食言,他来了。

但身边还是跟着一群人。

他凶狠地说,“给你多少拿多少,不然就打你。”

简单粗暴。

然后找各种理由扣钱,剩下的才是工资。

韩亚杰本该有7000多的工资,最后到手只有29块。

那晚,走向旅馆的路又黑又长。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友。

见到她时,千言万语无法诉说,眼泪不争气地留了下来。

多年后再谈起这件事,依然觉得很丢脸。

韩亚杰在纪录片里感慨道:“现在,她应该也嫁人生子了吧。”

假发普及后,人人都能成为“杀马特”。

杀马特心灰意冷,剪去长发,成为一名普通人。

散了,都散了。

很多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回家。

有的人父母老了,回家养老,继承家业,成为农民。

有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回到家里,和孩子生活。

但由于生活所迫,最后还是出去打工。

宿命轮回,孩子将这个悲惨的命运延续下去。

与“三和大神”的绝望不同,杀马特自卑敏感,对生活尚有冲劲。

他们就是一群小年轻,无处安放躁动的心。

我特别喜欢纪录片的英文名——“We Were Smart”。

难道杀马特和青春期脆弱张扬、渴求异性认同的我们,有什么区别吗?

他们来自农村,渴望融入城市。

迫切于打破固化的阶层,却生活在信息茧房,受限于认知和格局。

他们能选的不多。

最后用了一种不符合大众审美的方式。

想消除异化,反被当成异端打压,等待他们的,只有令人窒息的优越感。

有的人戴上假发去超市偷胸罩,拍视频恶心真正的杀马特;

有的人给杀马特的手机“短信轰炸”,让他们便宜的手机死机;

也有的人潜伏多年,只为当上杀马特的群主,然后把群解散。

直播和短视频兴起后,一些杀马特再度回归视野。

安小剑的简介上,“绿色平台”格外刺眼,迫不及待阐明目的:“留长发只为怀念。”

像是受创后遗留的应激反应。

评论依旧有很多嘲讽,不过他们好像也适应了。

影儿说:“如果你心情不好来看我们,我们装疯卖傻来逗你们笑,还是挺好的。”

随后,她对着手机,跳起了经典的“凤舞九天”。

看到这,我眼眶红了。

用网友“林西拿”的话来说就是:

在那个瞬间,我只能承认,她就像天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