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半美丽,留一半悲伤

鲜衣怒马少年时,初读《边城》,只觉故事写得这样淡远:没有气势恢宏的场景,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恨纠缠;娓娓道来的湘楚风情里,爱情没能像白酒一般浓烈、玫瑰一般艳丽、雷电一般轰鸣、波涛一般汹涌澎湃;翠翠与天保、傩送三人之间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故事只是让我觉得些许遗憾,而这些许遗憾也随着岁月的风烟慢慢飘散,仅仅在心里徒然留下一圈淡而模糊的影。如今,虽未遍尝人世沧桑、参透人情冷暖,然而重新游历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故事已经泛黄,却品出了与年少时不一样的美丽和哀伤。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没有龙荒朔漠的边关冷月、猎猎风起,没有细雨江南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却有蓝莹莹的溪水映照出纯净高旷的天空,有微风拂过的竹林传出鸟雀的声声啼啭,有乳白色的雾霭在薄暮的夜色里飘浮,有金子般闪亮的阳光照在溪边的小石子上,有细细的雨珠滴落在翠绿如碧的叶尖上,有高高的白塔静静地矗立在溪边……山明水秀、月白风清,湘西边城优美的景致如一幅淡雅的水墨,清新婉转荡开,不染纤尘;又似一曲林泉深处悠然飘出的牧歌,浅吟低唱,曲调悠长。自然、质朴、纯净的美在季节的轮回更替里一次次铺展开来,一次次令人心旌摇曳。

边城之美,美在自然天成的山山水水,更美在澄澈纯净的世态人情。翠翠与爷爷相依为命,以渡船过活,祖孙两人既不肯接受别人的馈赠,还总是热心帮助来来往往渡船的人;正直豪爽的船总顺顺,不管过路的退伍士兵,还是游学的文人墨客,他莫不尽力帮助,济人之急;热忱质朴的杨马兵曾是年轻时对着翠翠母亲唱歌却未得到理会的人,却在爷爷去世后成为翠翠唯一依靠和信托之人……“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这里没有追名逐利,没有尔虞我诈,湘西的明山秀水滋养出淳朴的民风、真挚的乡情、善良的人们。远离外界的烽火硝烟,远离都市的喧嚣浮华,边城质朴赤诚的乡土气息,总让人想起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然而,这里不是世外桃源。边城在沈从文笔下总萦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这哀伤属于翠翠,属于天保,属于傩送。

善良纯洁的翠翠一直不知道爷爷离世前是怎样为她的婚事操心,不知道月下为她唱歌的就是端午河边偶遇便印在心上的那个人,不知道天保是因她才带船闯滩而命丧洞庭,不知道傩送是因哥哥的死和一直得不到自己的理会才置气出走……当她知道这一切时,爷爷已经带着无限的憾恨离开了她,一个走车路一个走水路的兄弟也早已咫尺天涯。

写到这里,眼前浮现的是电影《边城》的最后一个画面:到了冬天,那座圮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雪花漫天飞舞,翠翠独自坐在渡船上,静静地望着远方,背影是那样清寂、那样孤单、那样寒凉。此时,画外音徐徐响起:“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浮起来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动人的故事,当是写一半美丽,留一半悲伤。故事结束了,沈从文自始至终没有一笔浓墨重彩的渲染,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述如同悄然点起的一柱檀香——香燃尽了,余烟袅袅,怎么也挥之不去。又好似上演了一出动人的折子戏,戏中人随着故事的结束华丽谢幕转身而去,却徒留我们兀自沉吟,黯然神伤。

想起一句歌词:“别等不该等的人,别伤不该伤的心。”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无法卜算自己的命运,也参不透宿命的玄机,生命中所有的相遇也许早已注定。那个人会不会回来?翠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女子若把最好的年华交付给等待,以后又会有多少岁月为她重来?这一生若因等待从青丝到白头,是不是还会慷慨地赴这一场命运的安排?人生羁绊那么多,阴差阳错远走的那人若真能回来,他们是否可以穿越红尘的藩篱、消除从前的芥蒂,白首不相离?

也许,有情之人总怀揣着这样一份美好:无论那人身在天涯何处,仍是心头的一颗朱砂;即使再漫长的等待,只要有希望,总能看到冬去春来黎明的那一抹曙光。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深圳市龙岗区南湾沙塘布学校)

《中国教师报》2022年12月07日第16版

作者:毛伶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