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之书
作者|闰平
每次回老家,我总会抽时间去看看二妈。前几天,偶然得知二妈的腿疼病又严重了,下地走路得拄双拐,不觉凄然。
二妈今年八十岁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在窑洞的炕上盘膝而坐,或者斜靠在被褥上闭目养神,精力大不如前,也不像以往那般健谈,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依然都很在理,掷地有声。
二妈不识字,可她比很多读过书的人更加明事理。平日里二妈在家的时候,总会有人去串门拉话,听她说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她说这些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个类似于口头禅的前缀:“人说的话咧!”这里的“人”不是特指,大致相当于“老话说”,很明显是引用的意思。后面接着就是一句高度凝练的俗语、俚语或者歇后语一类的老话,给人启迪、教育或者暗示,让人心里一亮,茅塞顿开。这些道理,有些是从老辈儿那里听来的,有些是曾经严酷的生活教会的,有些则是从复杂的人生际遇中感悟到的,它们构成了二妈的价值观体系,在她的言行之中至今清晰可见。很多老话是古人智慧的结晶,是修身养性的基本法则。当地一个老干部退休后准备出一本方言俗话集锦的书籍,知道二妈在这方面懂得多,专门去找她聊天,记录下很多蕴含深刻哲理的老话。
二妈年轻时心灵手巧,屋里屋外的活儿都干得好,烹饪的本事更是出众。在村里,谁家需要做席面,她是不二人选,煎炒烹炸,样样在行。那时候平常人家想凑几个像样的菜招呼客人实属不易。既要顾面子,又要护里子,她总能拿出两头兼顾的方案,让事情圆满收官。临回家,主家会送点东西表示谢意,实在拗不过,二妈就拿两个油饼或者带一点没有吃完的菜,免得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比起烹饪,真正让大家佩服的,是二妈的接生技术。当年,村里孕妇的分娩都是在自家的土炕上完成的。接生不是个好差事,半夜三更也有可能被人慌慌忙忙叫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摸黑前行,深一脚浅一脚的。生孩子是大事,二妈每次都会抬脚就走。见到孕妇,先是观察一番,是即将临盆,还是产前阵痛,她判断得很准。快要生的,她就吩咐其他人准备接生的用物;要是还不到时候,二妈就稳稳当当地坐在炕沿边上跟人拉家常,缓解孕妇的紧张情绪。接生要是顺利,三两个小时孩子就会呱呱坠地;要是碰到难产的,孕妇自己受罪,二妈也跟着担惊受怕,在土炕上坐立不安。她至今都记着一个难产的例子,分娩过程持续了两天一夜,好在后来母子平安,皆大欢喜。不过凡事总有万一,也会碰到无力回天的。身为人母,二妈懂得一个生命降临尘世的不易,眼睁睁看着众人的期待变成一场空欢喜,她心里也非常难过,会在别人跟前念叨很长时间。村里懂接生常识的妇女并不多,但都很崇拜二妈,每次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都会请二妈去指导,基本能收到理想的效果。
二妈常说:偏方气死良医。她对婴幼儿成长过程中出现的小灾小病总结出了很多治疗的土办法,简单又实用。每次接生完,她都要把育儿经验传授给伺候月子的人,免去很多因为无知造成的不良后果。
二妈凭着多年摸索出来的接生手艺和不图回报的热心,硬是把一个又一个的准妈妈从生死线上拽回来,这也是二妈受人敬重和感激的原因。我出生的时候,二妈就是接生婆。二十多年后,二妈又亲手将我的儿子安全接到人间。从那时候起我就记住一条:二妈的恩德,我没齿难忘,后辈也得记着。
熟悉二妈的人都认为她是“女强人”,有眼光,识大体,能忍事。奔波劳碌一辈子,咬紧牙关苦了许多年,她终于把儿孙培养成人。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三分心平气和。不管家里人谁发生不愉快,二妈总是选择退让,主动示弱。她常教育后人,远亲不如近邻,宁舍一锭金,不舍好邻居。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不曾见过二妈跟谁对骂,也不曾见她背地里说过谁的不是。即便之前有点嫌隙,倘若对方遇到了不幸,她也从不计较,默默伸出援手。二妈的言传身教培养出了和善、谦逊、坚韧的后人,塑造出了勤俭、博爱、和睦的良好家风。
二妈没有读过书,但她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和非凡的悟性,让她的内心世界变得澄澈而透明。她仿佛是一本用老话写就的无字之书,认真读过,便能彻悟。